半岛全媒体记者 高芳 实习生 贾萍
“呜——”青岛西海岸新区竹岔岛码头上,“海龙号”起航的汽笛声响起,一群栖息的海鸟惊起,扑打着翅膀飞向夕阳余晖下的金色海面,这是一场特殊的送别——轮渡船甲板上装满各种家什儿:空调机、冰柜、箱子、成捆的被子……
离岛上岸!
竹岔岛整岛搬迁安置启动,
岛民们开始了跨越2.9公里
(约合1.6海里)海洋的命运之旅。
2900米的位移,
不过是城市几分钟车程,
岛民们却几乎用了一生一世。
身后,
小岛苍翠似海上仙山,
静默星月长河。
如今,
岛上人终于走向繁华深处,
从岛民到市民,意味着什么……
>>搬迁<<
“连缸带罐,搬了20多个”
“咱这从海上搬家,成本可高了啊。”会过日子的杨爱红翻看着自己的记账本:雇条船200元,岛上搬运400元,码头卸货加搬运800元……“好家伙,咱这海上搬趟家,光运费就花了一千多!”
“咱这新家置办的都是新的,搬东西还算少的。隔壁大叔老人家不舍得扔旧家具,搬了20多趟了,天天坐轮渡船往岸上运呢。”丈夫王淑平安慰妻子,“行了,别算了。以后咱住这新小区,搬东西、买东西就方便多了,明天咱俩还得回岛上一趟,家里还有4个空调要拆呢。”竹岔岛上没有供暖,空调是每家必备的家电。
3月10日,杨爱红和丈夫一早7点多就等在了西海岸新区的薛家岛安子码头上,准备乘“海龙号”轮渡回竹岔岛的家。
最近,竹岔岛居民们在银沙滩路的新房装修陆续进入尾声,纷纷开始着手搬运岛上的家当。他们坐早班轮渡回岛,在岛上收拾一天,再带上收拾好的东西坐下午的轮渡回到岸上。
一早来坐轮渡的邻居还挺多,等船的工夫,女人们唠起了家常。
安子码头,居民们在卸货。
“杨大爷家昨天搬了,你没看那阵势,好家伙——连缸带大小罐子搬了20多个,下午在码头上轮渡船整整等了他半个小时,他搬完了,才发船。”
“搬那么多干吗!新房有自来水,打开水龙头就能用,不像岛上还得自己从井里挑水,存在缸里用。腌咸菜的话,留一两个罐子不就够了?”
“他说要放厕所里盛水……”
“现在谁还在厕所里放个瓷罐子,买个塑料桶用着多干净……”
村里唯一储存淡水的水井
岛上只有一口水井,多少年来,一直是定期由陆地送一船淡水注入水井,供岛民们取用。海上天气无常,遇上冬天寒流,有雾或者有风,船只不能航行,竹岔岛就成了“孤岛”。久居岛上的老人们养成了“有备无患”的习惯,粮食剩半袋就要着手去岛外运,日常要存满几个水缸的水才能安心。
刚搬进岸上的新家,老观念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就常常闹出些在楼房里也要放置水缸的乌龙来。
7点20分,“海龙号”渡轮工作人员到岗,岛民们谦让着陆续登船后,渡轮缓缓驶离安子码头,40分钟后,茫茫大海中,浮现出竹岔岛的一片青翠。
没有自来水,村民们用来存水的大缸。
“世外桃源”,甘苦自知
靠泊,登岛,岛民们沿着长长的水泥地码头,经过身边一堆堆连成串的养殖网兜,健步向村中走去。
港湾里,一艘艘木质渔船横纵在黄澄澄的海滩上,海鸟偶尔落在渔船的船舷上、甲板上跳脚巡视,有裹着橙色头巾的岛民正在海滩上整理渔网,不时高高扬起,抖落网兜里的沙子。顺着码头的路望向整个村子,是一排排整齐的红瓦民居,顺海岛山势倚一侧而建。
搬迁中的竹岔岛
一推开大门走进院子,丈夫王淑平就开始打电话喊人过来拆空调。岛上没有供暖,空调成了每家每户必备的家电,有师傅专门在岛上负责拆装空调,拆除后运回岸上,再安装到新家里。
“老王你过来,把这个门帘剪下来,我够不着。”海岛上蚊子多,门帘用来遮挡蚊蝇是必不可少的。王淑平应声走过来,拿着剪刀把门楣上的挂线剪断,门帘也被扯成两半。
杨爱红和丈夫拆除门帘。
“我去把炉子生着,今天要是收拾不完,咱就在岛上住一晚。”杨爱红喃喃自语道。师傅忙着拆空调,杨爱华和丈夫也不闲着,收拾起家里零碎的东西。
杨爱红家就住在离码头最近的第一排房子,也是岛上最早从事农家宴和民宿生意的人家。10年前先是在自己家里经营,后来承包了村里的观海酒家,酒店位于一进港的村口处,位置优越,旅游旺季可以接到不少生意。
凭借独特的地理优势,除了捕鱼,常住岛民们几乎家家都经营起农家宴、民宿生意。一户院落多为3间房,岛民们自己住一间,另两间改造后对外供登岛的游客们住宿、吃饭。
搬迁中的竹岔岛
抬眼四顾,一扇扇入户的木板门上,不仅贴着农家特有的红底黑字对联,还竖着醒目的牌子,写着“××饭庄”或“××酒楼”的字号,院墙上则用美术体涂写着“空调住宿”“海鲜”等招揽游客的服务提示,构成了竹岔岛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
这里就像金庸笔下的桃花岛,远离尘世喧嚣,无丝竹乱耳,无案牍劳形,有着未经雕琢的古朴自然风貌。近年来,常常受到一些影视节目组的青睐,到此取景,使得小小竹岔岛以“世外桃源”的美誉逐渐传播开来,一到旅游季节,便有五湖四海的游客慕名而来,很是热闹。
但这座让人羡慕的“世外桃源”,对于岛上198户生于斯长于斯的居民来说,却是甘苦自知。
码头“茶馆”拉家常
“这好天气已经持续三天了,真不容易。趁天好多搬点东西。”下午两点多,春日暖阳洒在大海上,微风吹漾,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岛民们三三两两从家里走来,搬运着要装船的家当。杨爱红和丈夫王淑平再次回到码头上,身边是刚拆卸下来四台空调挂机。
从年前的农历腊月廿九开始,海上风大,渡船就停运了,直到正月初六才恢复通航。
码头是渔村“江湖”的“茶馆”,忙碌的岛民在这里交集,家长里短的故事都付诸谈笑中,被咸湿的海风裹挟着吹向远方。
岛民搬着空调从码头上走过
渡轮还没来,等船的空当,杨爱红和几个女人们围拢在一起。女人们藏不住心事,住进新楼房的喜悦,总想与人分享,“自家新房都装成了啥样”,是最近见面聊天的“热门话题”。
“我家装的那个房子,我老头非要把客厅装成暖气片,卧室装成地暖。”
“那你是不是在卧室里光着脚,进客厅再穿上鞋?”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开着玩笑,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引得远处的海鸟也好奇地侧目观看。
“反正我是睡惯了火炕,我就把新房的小卧室里也装了个大炕,带加热板的。”杨爱红的这个装修方案立马得到了女人们肯定,纷纷点头:“这是个好主意!”
在岛上,村民们都是用煤炉子给炕供暖。
世代生活在岛上,大家已睡惯了热乎乎的火炕,每年11月份,几个邻居就会搭伙雇条船,把煤炭等物资从陆地运进岛,为取暖做着准备。
正说着,有邻居大姐拉着小拖车远远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一袋子刚从自家菜地收获的大葱,嫩绿细长,根根支棱着。有人好奇地瞄了一眼拖车的布兜,里面是满满一兜子石夹红螃蟹,个个鲜活,张牙舞爪挥舞着两只大螯。杨爱红开玩笑地问:“新小区楼下就是超市,怎么,还不够你买的?”
岛民把早上刚捞的螃蟹和菜地里种的葱也带回了新家。
“我怎么觉得,市场上买的海鲜咋不是那个味儿呢?还是自己渔船捞上来的好吃。”邻居大姐不好意思地笑了。
“现在买个水果真是方便啊,以前都要上岛外买,想吃个水果费老工夫了。”有人感叹道。在海岛上生活,吃菜都是自己种,屋前屋后随便找席地,围起来就成了菜园,以白菜、萝卜等冬天好储存的菜居多。靠海吃海,对海岛居民来说,除了海鲜可以敞开吃之外,粮食、果蔬等一众食材都是不易获得的“珍稀货”。
岛民自己种的菜
寄托“念想”的旧物
“大爷,你搬个旧箱子干吗?”一位上年纪的岛民搬着箱子从女人们身旁走过,有人好奇地问。
“这可不是普通的箱子,这是我结婚时候的,40多年的箱子。”
岸上的人笑作一团:“大爷,你是什么也不舍得扔啊。”
岛民们简朴惯了,虽然分了新房,很多老人还是不舍得丢掉家里有纪念意义的旧物件,不辞辛苦地将它们一一搬运上岸。故土难离,能带走些寄托“念想”的旧物也是好的。
“我家老王刚才在厨房收拾东西的时候,对着那口锅端详了半天,说这么大的锅搬不走挺可惜的,以后过年捞不着煮20多斤的大肘子了。”杨爱红打趣道,“新房里可没有那么大的锅能盛得下大肘子。”
让杨爱红两口子心心念念的那口锅,岛民们管它叫“八人锅”,是海岛人家家都有的家什儿。
岛民们家家都有的“八人锅”
“听说老杨家分了6套80平米的房子,昨天就租出去一套,一个月房租一千多呢。”有人转移话题。
“前几天,我娘想家想得实在不行了,正月十五跑回岛上,住了一天就回来了,再也不提想家的事了。”
“就是,新房有暖气,楼下就是卫生站,老人住得多舒服,咱岛上都没个看病的地方,这要有个急症可麻烦了。”女人们相互会意地看了一眼,一阵沉默。
岛上几年前发生过一件不幸的事,令大家至今仍记忆犹新:常年出海打鱼,每家每户都有晚上7点半准时收看天气预报的习惯,那天刚播完天气预报,有位岛民心脏就不舒服,喘不上气来,他赶紧叫来媳妇和女儿,家人一边给他吃下速效救心丸,一边赶紧找来一艘快艇,拉着他就往岸上送,可还没到岸,人就没了。
“快艇上空间小,都没有趟下的地方,又没遮挡,晚上海风呼呼地,这一路颠簸,人肯定受不了。不到60岁,可惜了……”有人轻叹道。
话题聊到沉默处,女人们开始拿出手机看时间,顺便低头刷起了微信朋友圈和抖音,寻摸着展开下一个新话题。
没有年轻人的村庄
“呦,这你儿子?你儿子自己写歌,自己唱,还成了网易云原创音乐人,太有才了!”有人翻到杨爱红刚发的一条朋友圈问道。
一提起儿子来,杨爱红的脸上立刻洋溢起自豪的神情,“前两天刚把他送走,回北京返校了。搬新家欢喜得不行了,待新家里不愿走,说要多住两天。以前住岛上的时候,过了年初一早早就走了。”
杨爱红的小儿子是海岛上走出去的少有的大学生,在北京一所大学里学音乐。
岛上的孩子读书不易,能读出“名堂”来,更是要付出额外的艰辛。曾经,岛上只有一所小学,一到三年级的孩子在岛上上学,升入四年级后就要到岸上的薛家岛小学上学。村里给高年级的孩子在岸上租了房子,三四个孩子住在一起,周一到周五住在岛外,周五下午才能回到岛上和父母团聚。
去年,竹岔岛小学送走最后一个三年级学生后,校园里已空无一人。
岛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老人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但是对年轻人来说,海岛并不宜居。很多岛民为了孩子上学、就医、谋生便利等,渐渐搬离海岛,在岛外租房生活的岛民也越来越多,后来常住岛民只剩下十几户,还主要是50岁以上的。
海岛渔村成了“没有年轻人的村庄”。
如今,搬迁中的村子更显冷清。站在村中的大街上,两侧的民宿、饭店都已大门紧锁,半晌儿看不到一个人影。刚过完春节,村口还高高挂着一串串红灯笼,门板上的春联还闪着油亮,是未着风雨的模样。
一条“海龙”的坚守
“船来了。”有眼尖的岛民喊了一嗓子,大家纷纷站起身来,“海龙号”远远地从海上驶来。
待渡轮靠稳,岛民们开始把东西往甲板上搬。杨爱红和丈夫抬着空调机,递给站在甲板上接应的邻居,大家相互照应着,成捆的棉被、小推车等杂物不一会儿就装上了船,甲板被塞得满满当当。船长站在岸边招呼道:“别堆那么高,挡着船舱视线了。”
“海龙号”每天两班,是岛民们主要的交通工具。船是90座的,赶上岛民们集中搬家,下午发回去的这班,空座上放的都是些被子包袱,渡轮就这样满座了。
刚要开船,岛民杨大爷突然站起来,“等会儿,我家镜子忘拿了。”说着钻出船舱。
常年往返竹岔岛,船长和岛民们都是老相识,笑着摇摇头,拿热水冲开了杯底的茶,问坐在前排的岛民:“新茶,尝尝?”岛民摆手,会意地朝船长笑了笑,大家都知道要等上一阵了。
放在船舱里打包的被子
过了大约半小时,杨大爷抱着面一米高下的镜子,气喘吁吁地返回船舱,镜子上还印着大红“囍”,被几朵娇艳的花朵簇拥着。“这是我和老伴结婚时的镜子,得带走。”杨大爷不好意思地说道。
伴着船舱里的一阵笑声,“海龙号”开启返航的归程,又是40多分钟,回到出发时的安子码头。
杨爱红和丈夫搬着空调机走过长长的码头,她家的车就停在码头外。这时,码头上停满了前来接应搬家“大军”的货车和岛民们的私家车。其间还有鱼贩的货车,鱼贩们站在地秤旁,等着和带海鲜上岸的岛民进行交易。
矗立海岸百年的薛家岛的安子码头,曾经是连接青岛市区和黄岛的主要渡口,客流兴盛的时候,码头里设有公交车站,岛民下船后就可以坐上公交车去附近集上采购。随着胶州湾大桥和海底隧道的开通,市区到薛家岛的轮渡早已停航,如今进出港口的多是货轮,这艘2004年开航的“海龙号”,成了摆渡竹岔岛居民唯一的交通工具。
车辆载着岛民们渐行渐远,刚刚还人声喧闹的安子码头重归宁静。夕阳下,只剩“海龙”随海浪规律起伏,等待着下一次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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