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468万只是个数字,但有些已买不来
文/图 半岛特派记者 王永端
金哲宏的微信头像是一只空中翱翔的雄鹰。这是他去年出狱学会使用手机后,自己精选的一个头像。他说,希望自此不再受束缚,未来能像雄鹰一样在空中飞翔。
1995年9月29日,吉林省吉林市永吉县双河镇新立屯一年轻女性遇害后,时年27岁的金哲宏被锁定为嫌犯起诉至法院。从案发到2000年的5年中,该案经历了3次一审,2次发回重审,法院最终判处其死刑缓期2年执行。服刑期间,金哲宏持续申诉。2018年11月30日上午,吉林省高院再审宣判,法院认定原审裁判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因此撤销原判并判决金哲宏无罪。1995年10月11日被收押至改判无罪,金哲宏在监狱被羁押8452天。
2019年6月3日,51岁的金哲宏向吉林省高院提交了国家赔偿申请。9月6日上午,金哲宏在其国家赔偿案代理律师屈振红、袭祥栋的陪同下,前往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领取了国家赔偿决定书。入狱23年获判无罪的金哲宏共计获得国家赔偿468万元,其中包含羁押8452天人身自由赔偿金2670324.88元(315.94元/天),精神损害抚慰金2009675.12元,该赔偿也创下同类无罪冤案中最高金额。
9月7日,在吉林市,半岛记者与金哲宏面对面畅谈他的现在和将来。多年脸上没有笑容的他还在记者面前唱起了他在监狱里自己创作的歌曲《断翅的雄鹰》。
“我是出狱后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唱歌。”金哲宏说。
代理金哲宏案的山东律师袭祥栋说,金哲宏案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我国司法的进步。
■死去狱友的双拐
从青岛飞往吉林长春,再从长春机场乘城际高铁赶往吉林市,尽管之前半岛记者与金哲宏约定下高铁后,自行打车前往与他约定的地点,但他还是在记者上高铁前,给记者打电话要亲自到吉林火车站接站。当记者走出火车站时,金哲宏和他的朋友已经等在火车站广场上了。
广场上的金哲宏上身着白色衬衣,下身浅黄色裤子,黑色皮鞋和白色袜子,头发梳得整齐,面庞看上去很精神。一个看似健康的中年男人,唯一的缺憾是他拄着双拐行走。
“离开双拐没法走路。”金哲宏的朋友告诉记者。从火车站广场到停车场,金哲宏的两个铁拐使劲支撑着他的身体,每行一步,金哲宏都显得异常艰难。金哲宏的朋友想背他行走,但还是被金哲宏拒绝了。“今后我得学会自立了。”金哲宏说。
双拐上有了一些锈迹,每行一步,双拐拐脚碰触水泥地面会发出砰砰的响声。他说,他腋下的双拐不是他出狱后自己购买的,而是他从监狱里带回来的。
“在监狱里就拄拐了。”金哲宏表示,他的这副双拐是监狱一个狱友的,而这个狱友之前死在了监狱,后来他看这个双拐还能用,于是,他就用起了这个“死人的双拐”。
在监狱的23年里,金哲宏身患支气管炎、颈动脉硬化、视网膜病变、眼底动脉硬化、高血压3级(极高危险组)、2型糖尿病、肾病、胃病、脑梗死、肺部严重钙化,腰椎、颈椎多处错位椎管狭窄,鼻梁骨外伤性塌陷,双腿因外伤造成闭合性创伤无法正常行走。
2018年11月30日,此前被判处死缓、入狱23年的金哲宏因“故意杀人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在之后的10个月里,上楼、下楼、去法院、去菜市场、去北京的医院检查治疗身体,他走到哪里,这副拐就跟到哪里。
他刚走出监狱时,连基本生活都难以保障,买副拐的费用当然并不轻松。
尽管他在出狱9个月后,获得了468万元的国家赔偿,但他并没有将这副拐杖扔掉换新拐的打算。“希望未来能彻底扔掉(拐杖),”他说,“双腿的闭合性创伤,能否治好,现在还难预料。”
■眼前最主要的是治病
9月7日的吉林,室外大雨滂沱。这天,是金哲宏拿到国家赔偿决定书的次日。或者,自这天起,他的生活将会有一场根本的变化。
9个月前的2018年11月30日,被关押了23年的金哲宏,在儿子、兄妹等家人的迎接中,金哲宏第一次走出高墙。
“那天见面一家人抱作一团,除了泪水,就是哽咽声。”金哲宏说,他入狱时,儿子仅两岁;他入狱的次年春天,母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去世了;母亲的骨灰被兄妹撒入了鸭绿江,这是老人生前的遗愿。监狱里的他不想耽误妻子的幸福,他向妻子提出了离婚。夫妻离婚后,妻子带着儿子转嫁他人。
被关押了23年的他,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父亲的坟上,将自己出狱的消息告诉自己的父亲。他行走困难,那天,他手持拐杖由儿子背着,来到了父亲的坟前。
23年了,他没有给父亲上坟,他发现父亲的坟头上长满了荒草。他跪在地上使劲拔除了父亲墓碑前的荒草,他将法院的无罪判决放在了父亲的墓碑前,痛哭了一场。
在监狱的23年,他不停喊冤。监狱中,他知道自己没有杀人,每天他靠意念坚强地活着。23年后,他出狱了,他更要好好活下去。对他而言,走好未来路的第一步是治病。
监狱中,他没有身份证。为父亲上完坟之后,他在家人的陪同下到派出所办理了身份证。虽然获得了自由,但身体的重病仍时刻困扰着他。此时的他被亲人带着,开始奔波于吉林的各大医院,之后在北京工作的儿子也数次赶回老家带着父亲前往吉林医院甚至北京的医院,进行治疗。
对于没有收入、没有住所、没有医疗保险的金哲宏而言,住院需要不菲的费用。他无罪出狱的消息在当地传开后,当地政府为他尽快办理了相关保险。“现在进医院治疗,可以报销一部分。”他说。在9个月间,他不但有了医疗保险,当地社区还为他办理了低保,每个月至少有550元的基本收入。“治病,治病。”他说,“眼前最主要的是治病。”
■与时代脱轨的人
23年,在他看来,他对不起所有的亲人。前妻知道他出狱的消息后,第一次与他通电话,前妻在电话里嚎啕大哭。隔日,两人相见,23年后两人面对面,除了泪水还是泪水。他获得人身自由后,第一次到前岳父母家,之前健康的前岳父母面对他,如今已经再也认不出来。
23年来,他觉得欠儿子太多。在他看来,儿子的情债这生无法弥补。滂沱大雨使劲敲打着吉林市一家小型宾馆的窗玻璃。看着室外的大雨,在半岛记者面前的金哲宏谈及儿子,他抽泣了两声,泪水很快从眼眶里滚落出来。他使劲抬了抬头,没能控制住泪水,他用两只手抱紧了头,嚎啕大哭起来。一个51岁的男人,回想儿子成长的23年,没能控制住感情的闸门。
自己入狱的前10年,他的妻子曾抱着儿子四处为他喊冤,但10年申诉,并没有换回金哲宏的自由。死缓的判决,让金哲宏认为自己在监狱与妻子的感情已“名存实亡”,与其这样不如与妻子离婚,让她再嫁他人。
出狱后的金哲宏曾与已经26岁的儿子进行过一次长谈,他们谈这23年,谈人生。23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与儿子长谈。此时,他才知道为了他,儿子曾抑郁过。在父与子的泪水中,他鼓励儿子要坚强,在挫折面前一定要坚强,人生要有信心。“23年我都挺过来了,儿子没有理由不坚强。”金哲宏说。
23年高墙生活,23年与世隔绝,当他走出监狱大门满眼全都是陌生。他看着街头的高楼大厦发怵,他站在公路上不认识街头的汽车品牌,他不知道电脑为何物,他从没有见过智能手机,更不会使用智能手机。
姐姐给了他一个淘汰的苹果手机,儿子为他买了手机卡,并开始手把手地教他用手机,教他用手机拍照,教他用手机打字,教他用微信与亲友聊天。如今,尽管他学会了用微信聊天,但他至今不会用电脑。“电脑在我面前,我只会开机关机,其他都不会,连上网,我也不会。”金哲宏说,他成了一个“与时代脱轨的人”。
■钱赔了,情债难还
9月6日上午,金哲宏在其国家赔偿案代理律师屈振红、袭祥栋的陪同下,前往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领取了国家赔偿决定书。金哲宏共计获得国家赔偿468万元,其中包含羁押8452天人身自由赔偿金2670324.88元(315.94元/天),精神损害抚慰金2009675.12元。468万元国家赔偿金也创下了国内冤错案国家赔偿的最高数额纪录。
金哲宏告诉半岛记者,这一消息报道后,诸多媒体开始致电他,媒体在关注“新高”的同时,也在关注这笔资金未来的用途。“这笔资金目前还没有拿到,应该很快就能拿到。”金哲宏说,至于这笔资金未来将如何利用,他现在没有过多考虑。但他表示,目前他仍需要时常到医院治疗身体,而他的病不是三天两天甚至三年五年就能治疗好的,也可能会终生残疾,治病需要花费大笔资金。
赔偿468万的消息传出后,也有公众关心并猜想妻离子散的金哲宏会不会用这笔资金重新组建一个家庭?就此,金哲宏表示,他无罪判决获得自由身后,曾有人为他介绍对象,但都被他拒绝了。“我一个靠双拐行走的人,如何担起一个家?至少目前担不起。”他说,目前他还靠每月550元的低保生活,居无定所,如何谈爱?这些他不敢去想。但未来,如果身体好转,完全能够生活自理,他可能会考虑找个爱人成家。
“但这个人必须是相爱的人,而不是图钱。”他强调说,谈爱、生活要有一个住所,他会考虑为自己准备一个住所。“情债难还。”他说,这些年他欠儿子的太多,欠前妻的太多,自己在监狱的23年对儿子、对前妻不公。是前妻带着儿子养育儿子一直读完大学,并在北京找了工作。
■“这些天看他第一次笑”
尽管1995年那起发生在永吉县的20岁女孩遇害案,目前仍未抓到真凶,但出狱的金哲宏仍来到了受害少女家人面前,探望受害少女的家人。“期待警方破案,真凶现身。”他说。
当过4年兵的金哲宏从军前在职业高中所学的专业是音乐,从军后他是营里的文艺骨干。在监狱的23年,他除了认真改造之外,还创作了10首歌曲。“自己作曲,自己作词。”他说。在自创歌曲《断翅的雄鹰》中写下了这样的歌词:断翅的雄鹰心还在翱翔,渴望在蓝天上自由飞翔。飞回到故乡姑娘的身旁,心上的姑娘你是否吉祥安康。啊,雄鹰,我一定会重返故乡,我一定会重返故乡……
出狱9个月来,除了治病、生活之外,他一个人住在姐姐家时,会用姐姐家的电子琴,边弹边唱自己创作的歌曲。除了自弹自唱,他的歌曲目前已有歌手试唱。他将一名女歌手在录音棚里试唱的录音放给记者和身边的朋友听,身边的朋友竖起大拇指,他笑了,笑声很爽朗。“这些天看他第一次笑。”金哲宏的朋友说。
怀揣10首自创歌曲,他说,未来或者他会涉足音乐界,做些与音乐有关的事,尽管他目前身患重疾、话语有些障碍,但他的思维清晰异常。他清了清嗓子,在记者面前使劲唱起了他的《断翅的雄鹰》。窗外的秋雨敲打着玻璃窗,但他的嗓音掩过了雨声。唱完之后的金哲宏眼里噙满了泪水,或者只有他才深知23年被冤枉的滋味。
对话
■金哲宏: 满意国家赔偿 但有些买不来
半岛记者:你对吉林省高院作出的468万元的国家赔偿满意吗?
金哲宏:满意。但468万元只是一个数字,这些钱买不回我23年的青春,买不回我和儿子23年的亲情,买不回我的婚姻,买不回我的母亲,4680万元也买不回。谁给我一个母亲,我把这468万元给他。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计算的,钱买不来的,但目前我需要钱,我的身体需要钱,我的生活需要钱,如果没钱,我将难以生存。
半岛记者:在监狱23年,你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金哲宏:我刚被送进监狱,后来获知母亲去世时,我曾有过轻生的念头。但想到年幼的儿子,我在考虑我要努力活下来,哪怕我在监狱度完余生,我也可以见到儿子,见到儿子的妈妈,见到我的家人。当前妻抱着幼小的儿子在监狱里探视我时,我就在想一定要坚强活下来。如果我死了,在监狱里死了,没有人知道我的清白。
半岛记者:儿子经常去监狱看你?
金哲宏:这些年去过多次,我已经记不得多少次了,但每次他都鼓励我坚强活着。儿子说他会让我看到他新婚和新娘的照片,他会带着新娘来看我。
半岛记者:入狱23年,想到过会重获自由吗?
金哲宏:我知道我没有杀人,为了孩子和我的亲人,我只想活着。重获自由,要感谢媒体,是媒体的报道让社会关注这个案子;重获自由,还要感谢为我操劳的律师团所有成员,感谢北京屈振红律师,感谢山东袭祥栋律师;同时也要感谢重启重审程序的法院和法官。
■袭祥栋律师:金哲宏案体现了我国法治的进步
半岛记者:袭律师,您是山东天盟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怎么接了吉林的案子?
袭祥栋:律师为当事人进行辩护,没有地域限制。早在2013年,国内诸多律师发现金哲宏死缓案情的疑点后,组成了一个律师团。2014年,这起案件经媒体报道后,引起了吉林高院方面的注意,之后重启重审程序。
半岛记者:金哲宏被羁押的天数少于刘忠林(另一起国家赔偿案件当事人),为何赔偿金反而多呢?
袭祥栋:虽然金哲宏被羁押时间比刘忠林少,但是金哲宏申请国家赔偿时,上年度日平均工资已调整;其次是,金哲宏受到的伤害要比刘忠林还严重。金哲宏出狱时,从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成为丧失劳动能力的残疾人。综上,金哲宏的国家赔偿金额创了新高。
半岛记者:国家赔偿创新高,也是我国司法体制的进步。
袭祥栋:国家赔偿标准、数额的逐步提高以及与社会经济水平的“接轨”,是国家司法对冤假错案零容忍态度的一种制度体现。国家赔偿本身对国家机关、公职人员执行公务期间侵害公民合法权益的行为,也意味着一种制度震慑。特别是如果能在适用《国家赔偿法》过程中启动追偿和追责程序,更会对执法的规范化形成一种有效的制度倒逼。一个案件尤其是再审的案件,想翻案很难。案件的纠错、平反,近些年整体上发生了大的改观,类似金哲宏冤案被平反的,在国内不是首起。金哲宏案在没有查到真凶的情况下,引起司法机关重视并平反,这体现了我国司法进程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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