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胶东半岛存栏奶牛数目最多的莱西市,55岁的周中令眼瞅着奶价从去年每公斤4块4毛跌到眼前的2块8毛,“简直没法干了”。像他一样的诸多奶农,在近一年的奶业“熊市”中“节衣缩食”并密切关心国际形势—— 中澳自贸协定、欧盟取消奶业配额……大家迫切希望从中看清未来的生存状况走势。
多方信息预示,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抗战”。在卖牛弃养的浪潮中,持续下跌的奶价正一步步逼近坚守者的防线,被寄予厚望的政策扶持,旗帜鲜明地支援了规模化发展。中小奶户要想从“奶贱—— 杀牛倒 奶—— 奶荒”的恶性循环中突围,需要将粗放的小户散养方式转变成规模化、现代化的“大户”养殖产业链。
“牛市”陷进了熊市里
6月26日,股市深跌,而莱西市河头店镇西仲芝村的周中令却早有套牢之感 ——在春节后的卖牛潮里,因为舍不得低价卖出养得膘肥体壮的奶牛,现在只能“越养越便宜,越便宜越卖不起了”。
2014年秋,潍坊牧校毕业的儿子一心想返乡养牛,周中令下了狠心从东邻花7.5万元买进五头牛。一个月后奶价骤跌,儿子上网一看,中澳自由贸易协定落定,忧心于未来澳大利亚乳制品零关税的冲击,“拔腿跑去上海当兽医了”。
在周家儿子出走之前,奶价下滑早有征兆。马连庄与河头店同为莱西养牛重镇,在马连庄养牛近17年的老柳多年来兼开收奶站,对奶价极为敏感,“2014年二三月份就出现下滑了”,但2013年5月以来奶价都连续涨了38周了,“谁能想到刚刚还‘奶荒’,怎么一转眼就‘奶剩’了呢?”
老柳在2013年奶价高涨时投资建牧场,2014年6月投产时,奶还能卖到4块4毛一公斤,但价格一直回落。山东省畜牧兽医局发布的数据显示,山东生鲜乳收购价格从2014年3月开始持续走低,2014年11月、12月急剧下滑。到今年第17周,山东牛奶平均价格为每公斤2.96元,同比下降30.84% ,远低于每公斤3.5元的综合成本价。
在老柳等多位牧场主看来,奶价大幅下降与进口奶粉大幅快速进入直接相关,也与近年来国内牛奶的增产有关。“进口一吨奶粉只要一万八九,我们用原奶制成奶粉,基本上一吨两万六七吧。”数据显示,2014年1月至11月,我国进口奶粉88.4万吨,同比增长20.2%,加上2014年国内生鲜乳产量增长5.2%,奶源过剩已成事实。
作为产业结构调整的重点对象,小散户、小区首先受到了冲击。三个月前,周中令养殖小区的合作乳企给出了每斤1块钱的收购价格,低于养殖成本的价格相当于委婉拒收牛奶。“抓牛人”从各地拥来,将二十家养殖户的牛几乎抢购一空。养牛人,就这样遭遇了惨烈的“熊市”。
十年来最大“奶危机”
与等着奶牛价格回升后卖牛“散伙”的周中令、周兰清不同,64岁的徐翠珍养牛16年,对奶市的起伏有自己的想法。
“现在养一个月就赔一万,”6月29日上午,刚刚给48头牛铡完草的徐翠珍拧开养殖小区的水龙头洗去满脸的草屑,一抹脸上的水,马上又声明:处理了很容易,但是等奶价好起来再聚那么多牛就很难,“所以要坚持到底!”
1999年,“政府号召开会”,老伴回来汇报专家的话说,“养头牛不费事,权当养个大学生儿。”这话打动了只有一个姑娘的徐翠珍。两口子紧巴巴凑了2700块钱“抓回一头牛”。玉米面、麸子喂着,每天产20斤奶,徐翠珍一天两趟蹬着自行车送去收奶站,第一个月赚了600块,“真比养个大学生还强!”
三年后,这头功臣一样的奶牛让徐翠珍成了村里令人欣羡的养牛“大户”—— 七头牛,日产奶100斤,月收入三四千。2008年三鹿事件之前,徐翠珍的收入随着奶价爬上新高——月入近万。
彼时,“一个马连庄就集合了中国各大乳品公司的收奶站”,柳志浩掰着指头一口气数出八九个,各大公司都找当地有影响力的人抬高价抢奶。在彭格庄一带收奶的董绍志,参与了最初从黑龙江贩牛及之后长达16年的收奶工作。当年他贩卖到附近村庄的几百头牛被一抢而光,收奶车从3吨换成5吨,最后换成10吨,上门交奶的人,每天早上都要早早排队,如今门庭冷落,“每天不到600公斤奶,连成本都赚不来”,他干脆赋闲在家。
七年来,养奶牛的人一直记着三聚氰胺的毁灭性打击。但现在他们开始拿现状进行比较,“比三聚氰胺那时还黑暗。”
三聚氰胺事件后,蒙牛、伊利撤销了奶站,散户减少一半;2014年以来,仅剩的雀巢奶站逐渐减少,至2015年4月也陆续撤销,“散户几乎没有了,连小区的奶乳品厂都不要奶了。”一位不愿具名的牧场主说。
从散养到规模化养殖的产业升级煎熬着每一个奶户和场主。
“往后我们这种养殖模式应该也不允许了,都是规模化养殖了。”出生半年的小牛犊把红桶里洗奶瓶的水舔得一滴不剩,周兰清用大拇指刮了刮牛犊粉红色的嘴,感叹道。
政策的确倾斜向了规模化的养殖小区和牧场。山东省最新安排的2000万扶持资金将重点对奶牛存栏200头以上(含200头)的养殖场、养殖户、奶业专业合作社等新型经营主体进行补贴。
作为规模化养殖的过渡阶段,养殖小区负责人老王几年实践下来深感不易,“硬件投入再好,即使让牛住上星级宾馆都没用,关键是管理。”而想用小区生产提出的“统一实施畜禽防疫消毒、统一品种改良、统一购进饲料、统一挤奶、统一粪污处理”的“五统一”管理改变散户的饲养方式并不容易。
去年为了提高奶牛单产,他建议奶户统一使用添加活性菌、抗热应激配料的饲料,但遭“强烈抵制”,奶户在办公室吵炸锅——“他们根据自己的经验,都不相信平均单产可以提高到30公斤。”
在奶企面前无议价权
除了散户、散养方式难抗市场风险之外,奶农与奶企的不对等关系也让奶农们无奈。
6月25日,在一个饲料厂家召开的会议上,一位农业部的专家告诉在坐的养殖户,在国外,乳企和奶户都是“一家”的,风险共担,利益共享。这让老柳们非常认同。在老柳的印象中,牛奶销售渠道单一使得奶农从来没有议价权,“合同只是规定奶户交合格的奶,规定期限和奶量。”
奶价低迷,作为牧场场主,老柳常常陷入两难的境地。替奶户说话,害怕乳企给自己穿小鞋;替乳企说话,怕被奶户骂不实在。“现在乳品厂得罪不起,正是往外踢你的时候。”
老王也不忌讳谈及乳品产业链利益分配严重失衡的痼疾。在近7年的养殖经历中,仅在缺奶的时候,他才有可能联合其他场主,去找乳企商量价格。而在奶价低时,乳企更没有动力与奶农形成利益共同体,上门议价就是找麻烦,“只有被踢的份儿。”
奶企在定价上的绝对强势对奶农来说已经成为既定规则。“养牛的就是弱势,乳品厂说多少钱就多少钱。”周中令所在的小区今年3月接到乳品公司通知,4月开始,奶价1块钱1斤。“就是从价格上压着你不让你送了。”
“有幸”能继续送奶的小区或牧场,也要面对比以往更加严苛的收购标准。最近一年,周中令对黄曲霉毒素、体细胞以及各类抗生素的认识超出以往多年的积累。隔壁一家小区因为在牛棚里被检查出违禁药品包装,整个小区停奶3天,“用药的奶户打了6万块钱借条,偿还其他奶户的损失。”
“在乳业产业结构调整、价格协商、危机预警方面,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组织来进行引导。”老王分析说。
牛市“止损”进退两难6月26日,前来拜访的饲料添加剂销售员给老柳带来了一个好的消息。泰安市泰山区奶牛养殖户代表与保险公司签订了牛奶价格指数保险。泰山区对参保户缴纳的保险费进行补贴,参保户承担20%、政府承担80% 。保险期内,一旦牛奶实际年平均收购价格低于4.11元/公斤,保险公司将按照差价对奶农进行赔偿。而奶农个人承担的保费仅为每公斤2分钱。
老柳迅速算了一笔账:一头牛按照一天出25公斤奶,出奶10个月计算,3.4元的现价到4元之间的6毛差价就是“利润”,一年一头就有5000元,400头就是20万!
但老柳对此并不乐观,“保险公司现在肯定不敢过来,过来肯定赔。”销售员急忙安慰,保险公司早晚有一天会过来。
与无法精确掌控的政策扶持相比,老柳更愿意自己找找出路。在朋友的推荐下,他在烟台找了合伙人准备开奶吧。账目早早就算好了,“一天能消耗100公斤就赚了。”
当然,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两三个月前,从一家大型乳企分立出来的公司找到他,商谈收购事宜。这家已经收购三四十个中型牧场的公司让兽医出身的老柳更加有危机感,“牛场管理很难,咱的水平确实有限。”最糟糕的打算是,“实在扛不过去,就托管给他们,没有办法。”此前,在他牛场的西边,一个小型牛场刚刚倒下,“十几万的设备只变卖了两万块钱。”
与大多数停止扩建的小区不同,老王一直没有停下来。在小区的东侧他新上了饲料混合桶,希望借此减少人工费用。最近去宁夏参观,他被宁夏奶牛养殖的模式触动,未来想在自己的小区进行适当复制。“奶农只需要知道牛吃了多少料,产了多少奶,其他都由小区负责管理。”他想通过另一种变通,实现更规模化和现代化的养殖。
走过奶业风雨路的董绍志年过50,面对又一轮行业整合,他有些尴尬,“散收奶确实赶不上小区和牧场奶,国家需要整合来提升奶质。”他想过建个牧场,但行业目前前景并不明朗,四五十岁的年纪,和其他所有养牛户的困境一样,外出打工“出大力吃不消”。
对于奶农而言,他们对奶牛和牛奶的期待很纯粹。“中澳自由贸易之后,咱的奶还能好吗?”周中令向他远在上海的儿子多次试探,每次冷水浇来他又暗怀希望—— 新投奔的小区打算建牧场,有个能人带头就好了。“养了这么多年牛,不干这个干啥呢?”
徐翠珍始终对奶牛怀有敬意,那头像个“大学生”一样的奶牛,不但带她走进了养殖业,还让身有残障的她给闺女在市区买了楼和门面。尽管长期繁重的劳作曾把她送进医院,并由此落下了严重的胃病。
6月29日,老王收到了乳品公司指定的恒温水槽。他忙着指挥工人安装,“不管怎样,乳品公司有要求,而且这种要求是让乳业变好的,这就有希望。”